第十章 鸿门宴（三）
程如墨搜寻陆岐然的身影，见他远远站在路边，正抬头望着她所在的楼层。程如墨喊了一声，却又立即被吵吵闹闹的音乐淹没。她便绕过跳舞的人群，朝着陆岐然快步走去。
为什么说狡猾呢，两条短信一条表达想上来，另一条又让她下去。不管哪种情况，反正他吃不了亏。
此刻程如墨也不知是不是随口一提，因为下一瞬她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吃粉丝，因为热和辣，鼻尖上浮起一层细汗。
陆岐然衣服搭在臂间，静静站着望着她，仿佛一株挺拔的白杨。程如墨想到当年军训，这人就是全排站军姿的模范。有次全连集合，教官喊他到前面去做示范。整整四十分钟，身体纹丝不动，结果一喊稍息他人就笔直栽下去了。
水泥地上有些脏，程如墨打开包想拿纸巾垫着，陆岐然却直接将搭在手臂间的外套递给她。
她下意识地先笑起来，压低了声音，听来仿佛呢喃：“你不会想吻我的，我嘴里一股螺蛳粉的味道。”
陆岐然沉默下去，程如墨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打算，便打算接着吃。
陆岐然走路步幅大，此刻仍是迁就着她。两人说着话，走得更慢了些。江城到处都是在建工程，不是地下通道就是轻轨地铁。程如墨尤其讨厌江城的白天，尘土飞扬又常常重度雾霾，满眼乱糟糟的建筑或者废墟。但江城的夜晚却格外迷人。不远处长江大桥流光溢彩，沿河的建筑灯火倒映在江水之中，仿佛银河落在地上。
这动作岂止是暧昧，完全是十足的**。夜色沉沉，在她看来，陆岐然的目光也仿佛江中灯火一样闪烁不定。当然，或者其实闪烁不定的正是她自己。
楼下有棵梧桐树，快有二三十年历史了，树干底下拿红砖围了个花坛。里头自然没种着花，倒是有几株狗尾巴草，从堆积的沙石里冒出头。梧桐树前有块空地，聚了十来个大妈，此刻正就这《最炫民族风》的音乐，互相搂着腰跳得带劲。
程如墨立即一笑，头微微往后退了几分，正打算重新端起汤碗，陆岐然却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。
但程如墨也明白自己是在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，如果他真做了这样的打算，也就不是她认识多年的陆岐然了。
程如墨一怔，立即推辞，“地上很脏。”
程如墨有些害怕与陆岐然独处，因为怕冷场了尴尬。所幸两人还有个合作项目，一路聊着工作，气氛虽客套疏离倒也算融洽。
两人沿着阶梯往码头走去，走到半路看到一处平台，程如墨说，“去那里坐吧。”
重度中暑，脱水休克，将领导和教官吓个半死。后来教官再不敢让他们站这么久的军姿，休息时间也成倍增加。“倒下你一人，幸福一整连，”因为这事儿，军训结束后全排凑钱给他买了件礼物。
距离很近，程如墨觉得这样看来他轮廓显得更加坚硬。夜色中目光却是明亮，却又寒星一般疏离。
对视了极短又仿佛极长的一个瞬间，陆岐然方轻声回答：“不。”
正吃着，陆岐然突然说：“今天的事，对不起。”
走了几步，陆岐然似乎是觉察到了，转头向着她的方向望过来。
程如墨顿时吓得呼吸一滞，心跳也骤停了一拍，却见陆岐然抬手将她用来盘发的笔抽出，她头发随即散落下去。
一推开门，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腥臭味，偏在腥臭间又夹杂着诱人的香味。此刻还在饭点，店里几乎坐满。程如墨环视一圈，也没找见两个相连的空位，便提议：“我们外带了去河边吃吧。”
程如墨老家是瑜城，早年她回家需要坐船。记得大学时候她常说，一直有个梦想，希望和好朋友坐在船上看夜景喝啤酒。
程如墨差点一口呛到，她将嘴里的食物咽下，方说：“没什么，你应该怎么做。”
程如墨过去没少幻想和陆岐然相处的场景，然而它们无一不风花雪月，唯独没想到，有一天两人还能在广场舞的现场相会。她既觉得可笑，又觉得这样反倒是个别致的体验。
陆岐然也转过头来看她。
比起螺蛳粉，两颗冻怏怏的西红柿毫无吸引力。程如墨只犹豫了不到半分钟，便穿上外套拎上包飞快地下楼了。
果然年龄没白长，当年的矫情劲虽还没根除干净，但再也不会用来恶心别人顺带恶心自己了。
程如墨承认，不能说不是受了白苏的刺|激，也不能说完全是受了白苏的刺|激，但无论如何，和邱宇绝对没有任何关系。
她微微侧过头，看着陆岐然，笑问：“你先告诉我，原因是什么你在意吗？”
程如墨觉得自己心理有些奇怪，好像突然完全不在意自己形象了。放在当年，别说像现在这么大喇喇地吃东西，就让她当着陆岐然的面大点声音讲话都恨不得要了她的命。
陆岐然动作一顿。
突然，她看见他伸手掏出手机，低下头去。隔了一会儿，她包里的手机便滴滴响起来。
她有些想笑，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鸿门宴。
陆岐然不是江城人，但在江城读书四年，对周边的ｍｈeｔushｕ.cｏｍｃｏｍ地理比她这个住了快二十年的半个土著还要熟悉。
然而转眼间，粉丝馆就到了。
又走了十多分钟，两人到了江边。江城曾经是有名的物流集散地，沿江分布着许多个码头，有些码头已经废弃，有些还在供过江的轮渡使用。
程如墨默默点头，转身走了出去。
前面便是江水，江上泊着几只小船。夜风微凉，带着湿意。程如墨吃了几口，觉得热，放下碗，从包里掏出一支笔，将头发挽起来。随即笑了笑，将碗又端起来，“如果有啤酒就好了。”
这句话没头没脑，程如墨却一瞬间就听懂了。这边陆岐然已经放了碗，并不看她，只看江面。他声音比方才冷了三分，不知是不是错觉。
“好。”陆岐然点头，看了看点餐的队伍，又说：“你去外面等。”
她就站在门口，隔着玻璃门望着陆岐然。后者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。
“你是因为知道了白苏和邱宇的事吗？”
这一刻她情绪突然有些微妙的起伏，莫名期望时间就这么停下来。抖落过去的征尘也无需担心未来的风雨，就这么一路走下去。
“没等多久，”陆岐然声音低沉悦耳，落入耳中夜色一般醇厚熨帖，“走吧。”
算算，也快是十年前的事情了。刚入校经过军训的陆岐然比现在黑，脸上更有几分生嫩的倔强劲，不笑的时候尤其显得严肃而清高。是以最初的陆岐然并不怎么受欢迎。后来上了大二，他换了发型，肤色稍浅了几分，脸部轮廓褪去了大一时的青涩，变得深邃而分明。仍是严肃，但再也不能阻止喜欢他的女生一茬一茬地冒出来，尤其是新来的大一学妹。
程如墨走到陆岐然跟前，笑说：“久等了。”
程如墨一怔，伸手去掏，是他发来的短信，“人有点多，稍等。”
陆岐然住的江城宾馆离此处并不算远，二十来分钟的步行路程。两地之间有家非常有名的粉丝馆，螺蛳粉尤其声名远扬。
大约等了十五分钟，陆岐然提着两只袋子推门出来，也不急着递到她手中，“走吧。”
程如墨也放下碗，半天没说话。
陆岐然扣住她手腕的手指紧了两分，如此僵持了几秒，彻底松开，站起身说，“我该走了。”
“衣服上有味儿，反正要洗。”
程如墨便不再推辞，将衣服摊开，铺在地上，两人并排坐下去。程如墨将碗拿出来，掰开方便筷。掀开盖子，腥味夹杂着浓香溢出来，程如墨一笑，“和臭豆腐一个样。”
人总有冲动的时候，真要追究当时的冲动的原因，却并不一定总能厘得清楚。